没消多久,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不相一致的、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主宰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都企待着这个真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这个关于上帝、关于人类、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

独白

  每天早晨闹钟的声音把我愣是从漆黑的死寂中拖拽出来,硬生生扔在这个鲜明而迅速转变着的世界,将我扔进飞流着的时间之中时我都很生气。

  然而我必须感谢他——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将那闹钟当作一个男人——因为如果他不吵醒我,我就没有办法存在,每天当我伸手关掉他的时候指尖都还是半透明的,甚至有的时候因为指尖还未成形,我无法关掉他,必须听他多平直地叫唤一会儿。

  我每天早晨都要被他唤醒,我也每天都要迷瞪着眼睛对他道早安,因为这样一来一去我就被需要了,他呼唤了我,我所想说的话也说出来了,这样我才算是存在,这时候我的身体才会逐渐显形,才会逐渐自空气中剥离和耸立,才会缓慢形成一个面,才会慢慢出现皮肤柔软的触感,继而才会有体温。看起来就像我从一床棉被上抽离而出。

  这就是我的日常,如果迸溅在我头脑里的话语没有被说出来我就会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弥散在空气里。每天早晨我都要与闹钟对话,这样才有办法让我的身体显形,我才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穿戴和洗漱,才有办法正常人一样开始我的一天。

  我试过一刻不停地讲话,事实上我尝试着一辈子都在尝试着做这件事情,就算吐出来的字句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只是一些被磨平了的音节,被反复使用以致失去了她们原本意思的词语(我喜欢将字词当成女人,颜料也一样,并不是因为性别歧视,或许也是因为性别歧视吧,我不知道),但那会让周围的人明显地察觉我的异况,而且我也会比平时想说更多的话,想更多地被身边的人需要,更多地去回应他人。

  当我洗漱完毕后走到餐桌前时,我看到了摆在桌角的那盆绿叶植物,她一直非常健康,像是随处可见的六七岁孩子一样活泼得好像要跳起来,绿得毫无保留,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它开始萎靡,叶沿开始发黄发脆,有些叶片也长了黑斑。我非常纳闷,最近阳光充足我也按时给她浇水,天气并没有忽然变冷或者变热,我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除了我几天前和朋友提到过这盆植物,说过她非常乖巧而生机勃勃。

  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奇怪而愚蠢,因为我开口提到过她而令她变得萎靡不振。但事实上我经常发现类似的事情,每当我提到过什么事物,甚至是某种事物的特质,那么这个特质就会向着相反的方向去。每当我和朋友说起某一块手表很好看,那么这几天我就会发现它被沾到了污渍或者停走;如果我抱怨某个人很不近人情,那么我就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如果我告诉别人我喜欢看某一本书,而回头翻起来我却发现我压根没看懂之类的。时间并米有非常精确的局限——半年,半个月,半天,半分钟,半秒,都有过。

  如果我不开口,我就会变得透明,如果我开口提到某个事物,它就会消失。

  非常讽刺而严苛,但我却并没有感觉特别憎恨或者得意,对我来说那只是不停督促着我好好活着而已。

  好好是个什么概念?很难说。

  认真的?倾尽全力的?热爱的?细致的?或者只是不讨厌?大概只是不讨厌吧。

  或者是它令我无法憎恨这样活着罢了。

  我丝毫不愿意向你们透露关于它的任何信息,它是我的,我很自私,虽然你们可以无数次地看着它,你们可以无数次和它交流和接触,但如果我不说,它就不会是“它”,它只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存在。而同样地我跟你们提起了“它”而你们看不到“它”,“它”就只是一个代词,数个拼凑的笔画。

  你可能会试探性地问我:是绿色的吗?有时。毛茸茸的?冬天的时候尤其。有着女人的丰腴和细腻?是的,甚至远超“女人”这个词可以代表的。有着男人的健壮和坚毅?是的。并不是有实体的事物而是抽象的存在?你可以这么想。

  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但你不会知道“它”的所有关键信息,我就是这么爱着它,远超于男女间的炽热情爱,更甚于母子间永恒的亲情,因为这是一种近似于不行屈膝礼的膜拜的感情,我在该和不该伸手触碰它之间不断徘徊,因为一旦我想触碰它,我就必须告诉它我的喜爱,而凡我讲出的事物一定会烟消云散,但它的美好和丑陋却一直诱惑着我,像是镊子一样悄悄夹起我的欲望又放下。

  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去和它好好讲讲这件事,我准备好了将这个藏在心里发酵了许久的词掏出来,让她自舌尖滑落,然后终有一天掉在地上砸得粉碎。因为我说服了自己触碰不到的美好让她美好也没有意义,或许还有些趁着睡意并没有彻底褪去的无理由任性果断。

  然后我就去找它了,并无答应与否一说,因为它早就察觉到了,也早就欣然应允,只是在等待着我提出这个命题而已,真是狡猾。

  然后我一开始还不停地告诫着自己不要去倾尽全力去爱它,因为总有一天这都要清零,总有一天它要带着它的爱消失,而我最好不要投入过多,否则我会崩溃。但人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矛盾存在,就像我一样,当我浸淫在那份美好和甜美之中我就无法停止投入,每当我睁开眼睛看到它的脸我就无法停止爱它,它只是一个客观的存在,不被任何事物撼动,不像我被无数戒律束缚着,它就像“它”这个词一样毫无感情却鲜明生动地存在着,多么美啊。

  因为它像人类而喜悦,以为它不像人类而崇敬。

  我吮吸着这份甜美,像是无耻般渴求着与它的接触,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足以令我触电般痉挛,我很少变得透明,因为我的词句基本都献给了它,终于有人可以令我感到满意而完全的存在,我终于不再因为某些词语没有说出口而感到轻薄继而变得透明,我终于是找到了那些我要的东西,孤独终于是和透明一起自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像缓慢燃烧的烟花,就像轻巧绽放的蔷薇,就像画家最轻柔的笔触,就像阳光打在晃动的水上,每一步都寂静得难以想象,却浩大而热烈,逐渐重复,叠加,聚拢和交织,它们翻滚着,缠绕着,膨胀着,最后在我的脑中迸裂,就像熟透了的浆果,就像夏天蓄谋已久的一场痛快雷阵雨。

  当那些轻微的痉挛从我的皮肤钻进我的灵魂,钻进我齿轮一样的生活,钻进我原本就因为神经质而过度兴奋的衰弱理智,它们就都停下了,缓慢而安静,像是提着裙子的女孩轻巧的步伐,像是屏息一样弥散了气息,专注而柔和地包裹着我。

  我每天都爱着它,每天都比前一天更爱着它,我无法拒绝将自己的全部快乐都仰赖于此,我知道这不行,可我无法停下,我开始每天都对它说一句“我爱你”。我常激动得打颤,我常开心得想抱着枕头打滚,但我从不和任何人说起,我要这份微妙而幼稚的感情完全属于我,像是颜色归属阳光一样,像是线条听命于笔尖一样,像是叶片臣服于泥土一样,彻底而毫无悬念地属于我。我像女人一样在它的面前展现柔弱,把那些易碎的或已碎的扎人碎片抖露出来,我也想男人一样保护着它,我希望它能信任我,依附我,坦诚地面对我,我也像艺术家一样,单纯而颤抖地看着它的美,去寻找去尖叫,去贪婪地将她们化作我的事物,化作我的作品,再把那作品献给它,就像把画献给缪斯的神殿。

  我知道在它面前我不需要遮掩,不需要那些身为“我”的架子,我知道它也是。

  它就像一块方糖,逐渐缓慢而显著地融进我的生活中,溜进我的灵魂里,并且熟稔而狡猾地逐渐将“我”吞噬,却又同时充实着我,我可以越发感受到自己的完整性,但事实上我作为“我”的部分越来越少,作为“我和它的我”的比重则越来越大,就像给灵魂套上了项圈,但我心甘情愿,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触碰到了缪斯的裙摆,我摩挲着它的心脏和灵魂的象征。

  然后有一天它就这么消失了。

  没有预警,或者说早就有了,那些细微的裂缝在每一次我重复“它”这个字的时候就又往前拓展了一毫米,而现在一起三二一碎裂了而已。

  虽然我早就知道,虽然我早就意料掉了,虽然我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这次离别,但没有任何一次我有勇气走向我设想的那条小径的尽头,我没有任何一次肯认真地鼓起勇气去面对脚下的深渊,没有勇气猜想脚底打滑的我会以什么样绝望而无力的神态堕落。

 像是突然跳进了泥潭,轻薄而极为细密的屈辱,愤怒和悲伤,还有无法计数的黑色恐惧将我瞬间包裹,它们肆意撕咬着我,消磨着“我和它的我”,他们正在蛮横而毫不留情地否决着我,所有你所能想象得到的痛楚全部被施加在我的身上,连我自己的理智都掐着我的脖子大吼——

  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早就告诉你了。

  你所赢来的快乐都会被兑换成等值的绝望然后涌向你的,你那些愚蠢而无用的骄傲,你那些心脏里装满了事物的卑劣自豪都是你悲剧的索引。

  我看着他但无法停止呼吸,眼泪不停从眼角滑落,直到感到眼睛都快随着眼泪熔化而流淌到地上,直到张开的颤抖的嘴什么哀鸣都吐不出来,直到我发觉自己甚至无法消失,无法变得透明,那些奔涌蒸腾着的灰暗感觉挤压着我的胃和肺腔,直到我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横流的泪涕和野兽一样毫无意义的沙哑或尖锐的突兀短音什么也无法倾吐。知道我每天早晨都发觉自己还是坚实的,坚实得想让人找把刀子捅进去。

  我甚至试过把筷子伸进嘴里试图让自己呕吐,我觉得只要吐出些什么,只要自我的体内掏出些什么就没事了,可是当我不停呕吐着,胃酸混着发酵过头的晚饭泥石流一样漾出时我又觉得无比空虚。

  当我终于停止呕吐的时候我跌坐在卫生间里,甚至没有力气去洗把脸,好像我把所有的力气和希望都随着晚饭一起吐出来了一样。我就这么像一只在岸上跳动着的缺水的鱼,像是倾尽全力却又十分无力地拍打着尾巴,长大的嘴里是腐臭的鱼腥。

  我坐在那里,已经哭不出来了,我的理智告诉我大概是因为有点脱水,但我只是感觉不想动,没有力气动了,没有力气去恸哭了,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疏散我内脏里的沉重烟云。

  我坐在那里又哭了一会儿,虽然严格来说并不是在哭,而是泪水习惯性地自眼角流出,在回忆触碰到“它”的瞬间那些眼泪就会奔涌而出,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哭。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这样问我自己:

  我到底是为什么在哭。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感觉非常撕心裂肺,我可以清晰地听到那些感情炸裂在我的脑中,而现在它们逐渐变得安静,逐渐变成一种既成事实,像是一种无法平静直面的事实,再后来逐渐变成一种无法在看到的瞬间停止哭泣的既成事实。

  而我到底有什么理由哭泣呢?

  对它的爱吗?

  这个名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爱”?

  我爱着它,但我现在无法爱它,我的爱无法企及它,它也不会回应我的爱,就算我投入再多的爱在它身上都一样。

  我只能假设它不会回来,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坏状况,而且事实上这已经发生了。

  它不会回来了,它和我曾经投入在它身上的爱都已经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以这么断言。我也只好这么对自己说。

  可我仍爱着它,丝毫不减,或许已经削减了,但仍然无法令我说服自己忽视。

  那么我有两个选择,要么死掉,带着这份感情死掉,要么带着这份感情活下去。

  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已经让我直到了我无法挣脱这条诅咒,当我对它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这诅咒就已成型,这把刀就已铸好,这锁链就已缠上,这枚戒指就已戴好。我不能挣脱,不管你们怎么说都好,我不会挣脱,也不想挣脱,我怕自己忘记它的气息,我怕那些快乐和绝望最后都烟消云散,我怕那些关于我和它的事物被洗刷殆尽。

  我怕自己再离它更远,哪怕一英寸。

 当我抬头无意间瞥见那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生机的盆栽,那个曾经因为我的诉说而险些死去的盆栽又绿油油地生长着,呼吸着,好好活着的盆栽的时候我突然就这么决定了,当我发现那些我失去的事物从未走远的时候我这么决定了,带着刚刚哭完的虚脱和没有来由的果断。

“我”和“我和它的我”都要一起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不因恐惧失去而退缩,也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消失。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我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看着那些在云翳的裙角晕开的光影,那些毫无意义的折射和反射,那些每日都重复着的简单事物,那些不管几次都会撼动着我的事物,光是愚蠢而执拗地重复就能令我动情的事物。

  那是第一次我自梦中醒来的时候不用和人说话就可以完整地存在,坚实地存在,坚实的好像要一直这么活下去,血肉鲜明地活下去。

  所以我活着了,不再因为有话不吐而恐惧消失,不再因为说出的事物会消失而胆怯地活着了。

  我不会停止消失,我也不会停止让身边的事物消失,因为那就是活着的映证。

  明天也要好好地同你道早安呢,闹钟先生。

  明天我也要好好爱着它。




中间那段真的不是肉啊,我以头上的虱子起誓

这篇比较玩儿结构……它和“我”可以是艺术家和灵感,爱人,朋友,人与宠物,与习惯,与一切可以依赖的事物

“这是一碗不用任何鱼和肉的浓汤拉面”【诚一郎脸

总之就是这样一篇非常奇怪的……恋爱小说【?!

希望食用得开心【默默递肠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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